2014年1月30日,除夕夜。詹积富接到了一个完全没有想到的电话,电线日到参会。
早年在药监系统工作近十年,其后就任福建省食药监局副局长的詹积富,亲历了中国第一轮医改折戟。这段经历让他对医药领域的痼疾了如指掌,动了改革的心思。线年他调回三明市担任副市长,市委和市政府主要领导大胆放权,让他操盘三明市的医改。
十几个部门的中坚人员聚在一起,他们清楚地知道问题和痛点,沿着问题捋顺政府责任和医院定位,打断药品耗材的链条,提高医生阳光收入。但也因此,这个看似“不复杂”的医改遭到各方压力、几近夭折。
除夕夜的那通来电,让三明医改绝路逢生,彻底改变了故事走向。詹积富进京汇报之后,三明医改的道路越走越宽。多方护航下,这个山区小城趟出的道路正逐渐上升为国家战略。
三明是座老工业城市,被福建中北部的群山挤在中间。2010年,当地职工医保统筹基金收不抵支,缺口高达1.4亿,次年,亏损扩大到2亿以上,占财政收入的14.42%,这已超过一个地级市能承受的极限,财政无力负担,若不改革就是。
在改革求自救的背景下,2011年下半年,詹积富出任三明市副市长,接到的第一项任务就是“减少亏损5000万”。可究竟要怎么改,谁也不清楚。
2012年春节假期后不久,詹积富叫上发改委、卫生局、人社局、财政局等16个部门的分管领导和科长,召开第一次医改动员会。
现任三明市卫健委副主任的于修芹也参加了那场会议。当时,他是医政科科长,管的就是医院运行、医疗质量与安全。“你当了十年医政科长,意识到什么问题?准备怎么改革?”詹积富点名请他回答。
于修芹记得,自己讲了药价虚高、药品回扣,老百姓对看病贵意见很大等问题,“我说完他(詹积富)也不说你说得对不对”。
在会议上,詹积富谈到,医改要做到“三个回归”:公立机构回归到公益性质,医生回归到看病角色,药品回归到治病功能。“他应该是有了想法,但我们不大理解。”现任三明卫健委体改科科长、当时负责撰写医改材料的周显葆回忆。
其实,三明此前也尝试过自救。2011年,在市财政局社保科工作的徐志銮和同事核对报表,发现医保金收不抵支存在危险。他们分析认为,个人账户55%的划入比例偏高,应加大统筹基金划入比例,以此避免基金枯竭。
结果政策发出后全市骂声一片,公众普遍觉得个人利益受损。三明市政府没有围墙也没有警卫,徐志銮记得,当时有人直接冲到办公室,说了很多难听的话,要求改回去。
除了公众的反对声,更重要的是,这无法从根本上解决医保金亏损。现在看来,于修芹的发言确实点出了医疗体制存在的真实问题。或许也是因此,会后詹积富找到卫生局局长,要求于修芹加入医改团队。
减损5000万的任务交给了卫生局,局长让于修芹出方案。“我说那很简单,”他把22家公立医院院长叫到一起开会,“市政府给我们一个任务,现在这个情况怎么分呢?”最后各家医院按2011年的业务收入分摊解决,这是以往解决这类问题的惯例。方案交到詹积富那,他反馈说:“太简单了,不能这样改”。
在詹积富看来,医保基金的过度消耗与药价虚高有很大关系,他把第一抢打向了“万能神药”。
所谓“万能神药”,大多是营养性、辅助性用药,这些药价格不低回扣空间也大。为了遏制神药的滥用,2012年3月,由于修芹等人制定的药品重点监控目录推出,第一批共129种药品被纳入监控范围,多是单月使用量超过30万元的品种。
制定目录后,配套规定很快出台。周显葆介绍,重点监控后要求,医院使用这些药品必须实名登记,主管部门会组织专家分析,如果用量过大或用药不合理,就要对医院批评教育并扣除医生奖金。
目录制定者们也没想到,这招一针见血。4月20日,监控目录落地,当月药品支出下降1673.03万元,这相当于三明市用药金额四分之一,若按全年计算,光这一招节省下来的药费几乎可以扭转医保基金亏损的局面。
在詹积富的设想中,当务之急是先挤出药品水分。在监控目录落地的同时,另一项计划继续跟进。
此前,药品采购由医院自主进行,后来权限收到省一级政府。但省一级政府集中采购,药价依然偏高。詹积富想到,应在政府招标的基础上,与厂家二次谈判,他称之为“限价采购”。
但在当时药品招标权限并未下放,为了不逾越政策,他们把二次谈判的范围限制在原有的招标目录中。围绕谈判品种,从各家医院抽调的十几名专家在市政府六楼会议室争论、筛选了两个通宵,最后圈定2000多个品规的药品。
一个无奈的细节是,尽管在会前就收掉了每个人的手机,还请来纪委现场监督,消息还是不胫而走。“都还没搞完,就有人传给医药代表,”詹积富回忆,“限价采购”首次尝试很快叫停。有人感慨:“这说明利益集团已经渗透到我们内部来了。”
十八大以后,反腐频频登上热搜。三明也迅速启动医药领域的反腐。在詹积富看来,错误的制度设计导致医院和医生走上以赚钱为中心的逐利之路。在打击腐败的同时,医改团队开设廉政账户,鼓励医生缴纳回扣。
但在打击药价的同时,医院和医生的收入也受到影响,三明22家公立医院出现了15%的亏损。“改革肯定要考虑以后怎么提高医生待遇。”年初的那次动员会也谈及了这个问题,解决办法是合理提高服务价格,把灰色收入变为阳光收入。归根结底,是让医生不再靠卖药生活。
关键是,怎么调?詹积富从物价部门开始问,各个部门负责人都在摇头。最后詹积富点名徐志銮,他当时只是社保科科长。“我也不敢说不好,只好把这个任务接下来。”他回忆。
调价首先要科学衡量医生提供医疗服务的成本,这是一个难题。当时四十多岁的徐志銮,家里也压力很大,父母正在轮流生病住院。带家人看病成了他“卧底”医院调查的机会。
作为“患者家属”,徐志銮晚上和周末基本都泡在医院和医生护士聊天,问他们工资多少,绩效怎么核算。蹲点也让他了解到,其实有灰色收入的医生只是少数,95%的医护人员只有微薄的工资。
为了确定医生的工作量,他和同事经常揣着秒表到门诊部,站在诊室门口数患者数量和就诊时间。
他们还对医院做了资产调查:把各个科室各个项目的资产构成、收入构成、诊查费标准等逐层剥离出来。经过近一年的摸底调查和测算,医改团队拿到了丰富的真实数据,原始表格堆在地上跟茶几差不多高。据此,他们给出了调价方案。
调价的逻辑其实非常简单——腾笼换鸟,取消“药品加成”,把药费收入置换为医疗服务收入。对患者来说,总体负担维持不变。但在实践中,这又十分敏感。
2012年底,医改团队根据业内公认的标准(主任医师工资应该在社会平均工资的3~5倍),倒推出主任医师的门诊挂号费要从7.5元涨至60元。为了避免大幅调价增加公众负担引起反感,他们决定分步调整医疗服务费用。
调价工作原计划从2013年1月1日执行,但到2012年末,徐志銮母亲的病情迅速恶化,调价前的最后测算交接给他人完成。老人在2013年1月1日与世长辞,2月1日,三明首次上调医疗服务项目价格,80项医疗服务挂号费从7.5元上调至25元。
伴随调价落地的,还有一项关键改革:从院长开始到各级医护人员相继开展年薪制改革,提高了他们的收入,进一步降低医院对“挣钱”的需求。
改革还在继续,下一步是打通医保系统。当时,人社部门管理城镇职工医保和居民医保,卫生部门管理新农合。业内早有打破碎片化的呼声,但从中央到地方都难以达成共识,就医疗保险由人社部门管还是卫生部门管打起了拉锯战。
但这也是必须要走出的一步。合并医保管理系统涉及基金运行效率,更重要的是,医保管理者应当是参保人的代言人,帮参保人谈判议价,达成任何一个个体所不能达成的目标。而这就需要一个统一的医保管理机构。
詹积富找到了折衷的办法——把医保交给财政部门管理。“直接把钱交给管钱的机构,这种操作回避了利益纠葛。”中山大学中国公共管理研究中心研究员王春晓评价。
2013年6月,三明整合全市24个医保经办机构,组建三明市医疗保障基金管理中心,挂靠财政局。徐志銮成为新机构的负责人,“我一个科长,一下子管几百号人,压力是非常大的。”
他们重新捋顺医保管理体系,扁平化管理,按照报销、稽核、支付等设置流水线式的管理制度。此后数年,跟医保有关的政策均由新成立的医保中心研究提出,再交由财政局签发。
改革的风险和阻力贯穿三明医改全程,“三明医生都跑了”“三明无药可用”的流言几次出现,关于詹积富等医改团队人员的举报信也是不断。
改革动作越来越大,三明医改的政策和数据引起上级关注。2013年夏天,福建省提出学习三明医改经验,但下半年情况陡变。面对钱从哪来、无药可用、数据造假的质疑,2013年底,福建省派出两个调查组赴三明,一个审查医改数据,一个审查医疗质量。
经历过那次审查的人回忆,在新成立的医保中心,检查组分成药品、政策、财务、征缴四个小组逐一审查。“这么低价的药能用吗?”“效益真是通过改革得来?”
还有领导传话给詹积富:何苦得罪那么多厂长,得罪那么多院长,得罪那么多大牌专家,得罪那么多医药代表?回忆起这段经历,亲历三明医改的人都强调,时任市委书记、市长的支持很关键。
三明很多关键改革文件都是在他们的支持下出台的。三明医改初期曾出过100多个文件,其中不少都没有上到市委常委会和政府常务会讨论。医改专业性很强,涉及的政府部门间也存在利益博弈,有人开玩笑,如果上会讨论,“5页就剩下3页,前面指导思想,后面组织保障,中间全砍光了”。
时任市委书记邓本元卧病后,詹积富和他在病床前有过多次交流。邓本元叮嘱:改革绝对正确,一定要顶住方方面面压力,站在改革的进程上,要有快有慢,要懂得迂回,要懂得策略……
就在改革者们陷入困境时,转机出现了。事实上,三明医改一直受到财政系统的关注。2013年9月,财政部派调研组到三明,并形成医改专题调研报告。
在这份后来对外公开的报告中,财政部社会保障司评价,三明医改令老百姓、医疗机构、政府三方满意:人均出院费用下降,门诊费用持平,医务人员收入增长,医保基金扭亏为盈。但由于部分改革措施是三明市“单兵突进”,导致其陷入“改革孤岛”。报告建议,三明模式值得总结推广,尽快纳入国家试点。
正当詹积富等人在三明承受压力时,这份报告也在年底登上《财政简报》送至各地和有关部门。自此,三明医改进入中央视野。2014年1月30日,大年三十,詹积富接到那通来自北京的电话。
那是詹积富和同事第一次走进,一同参加会议的还有来自全国各地的院长和教授,都是医改领域的专家。这位三明医改的操盘手有个习惯,发言从来不看稿子,医改团队的其他人也是如此,“因为是我们自己做的”。詹积富从政府责任讲到回归医生看病角色,引起时任分管医疗卫生的国务院副总理的注意。一问一答间,他一人就汇报了三四十分钟。
冬天的北京天黑得很快,会后直接找到詹积富,让他回福建后向书记汇报,“我过几天就到你那边”。
“如果按材料去读就完蛋了,我们就是要讲实话不讲套话。”詹积富后来回顾道。会后,他从北京飞到福州看望住院的邓本元,俩人预感到三明医改绝处逢生。
2014年2月18日,中央调研组抵达福建。改革者们回顾这段经历时都说,这次调研给他们吃了定心丸。但在当时,他们还要经历考验。
于修芹和周显葆记得,调研组并不按照他们提供的路线走,而是随机抽点去看。他俩跑在前边踩点,却发现调研组去了别的地点。考察最后一天,调研组要求去沙县医院考察,这家医院本不在行程上,院长还在外边办事赶紧跑回来汇报工作。
调研结束后,调研组肯定了福建省医改取得的成绩和经验,并强调,要扎实推进公立医院改革,牢牢把握公益性方向。
此后,医改之路顺利很多。2016年2月23日召开的中央全面深化改革领导小组第二十一次会议上,福建省三明市作了关于深化医药卫生体制改革情况汇报。
再接下来,2017年深改组第三十三次会议又一次谈及三明医改:现在看,三明医改方向是正确的、成效是明显的,要注意推广。
医改团队每个人从不关手机,他们都知道,詹积富想到什么随时就会召集相关部门的人员开会讨论,会后立即起草相关文件。“因为有很多工作要做,改革前期几天就出一个文件,到后期以后出文件就比较慢了。”周显葆回忆。
2015年詹积富到北京交流,和韩启德讨论到医疗总费用增长的问题。医保虽然要控费,但没有合理的增长也会制约医院发展,业内认为,这个数字应该控制在10%以内。当时,三明的增长率下降到2.5%。
上飞机前,詹积富打电话通知,自己晚上回到三明,要所有人晚上9点来开会。周显葆记得,自己接到电话时刚到家,又跑了回去。当晚,三明市确定第二次医疗服务调价,诊疗费由上一次的25元上调至48元。
整个团队运转迅速,同时也有很好的纠偏机制。有的文件发出后,第二天或第三天又废止了。周显葆介绍,每个文件发出后,他们都会综合分析效果,如果不合适马上调整。“行就行,不行就不行,建立纠偏机制很重要。所以三明医改能多次摸石头过河,能形成成熟的经验做法。”周显葆说。
为了跟上医改的步伐,团队成员也在补课,他们开玩笑说是在詹积富那念研究生。徐志銮常说,自己47岁才开始跟着詹积富学医学药。财务出身的他从未接触过医药专业,为了了解医改涉及的每种神药,他买了本药理学,每次会后对着笔记查资料。
2016年中,一纸调令送达三明,詹积富调到福建省新成立的医疗保障管理委员会办公室担任主任,一个月后,他又被任命为福建省财政厅副厅长。新任务是,把三明经验复制到全省。
离开三明前,詹积富的最后一项工作是推动成立三明市医疗保障局。从“中心”到“局”,医保系统有了独立的行政机构,可以单独出台改革文件。这也是未来将要成立的国家医保局原型。
2016年8月召开的全国卫生与健康大会提出,没有全民健康,就没有全面小康,要把人民健康放在优先发展的战略地位。
对三明来说,经历了“治混乱、堵浪费”,“建章程、立制度”,又捋顺了政府责任、机制体制等,此时正需要转入“治未病、大健康”阶段。
传统意义上,预防医学管防病,临床医学管治病,医防融合的难点就在于打通二者的边界。“医院都没人来了,医院是不是要关门了?”詹积富解释这项工作之难。
有了前面的成功,三明做出更大胆的尝试:把每个县的村卫生所、社区卫生站、乡卫生院、社区卫生服务中心、县医院、县中医院等整合成一家“总医院”,下级医院的人财物统一交由总医院院长调配。以此明确谁来负责老百姓的健康。
三明每个受访的医护人员谈到这项改革都说,现在上下级医院是“一家人”,这打破了优质医疗资源聚集在上级医院、患者也喜欢往三甲医院跑的局面。詹积富把这些机构称为健康管护组织,负责辖区内所有人口的健康。
为了提高医院从事预防的积极性,按照测算结果,每年医保把资金打包给每家总医院,结余的钱不再收回医保,而是留给医院用于工资和发展等。而结余资金的最好办法,就是帮公众做好预防工作,减少看病支出。
2018年2月28日,十九届三中全会通过深化党和国家机构改革的决定。半个多月后召开的全国两会公布正式方案,其中包括组建国家医疗保障局,组建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。前者的成立正是源自三明的探索。
2019年初,詹积富回到三明市工作,担任市人大常委会主任。退居二线后,在医改的圈子里,人们喜欢称呼58岁的詹积富为“老兄”或“老詹”,有人说他们“赶上了好时代”。
这位三明医改的操盘手常说自己只是执行者,没有各级领导的支持肯定走不下去。他也一直说,自己在医改这件事上没有个人利益,“医疗领域的改革任务还是任重道远”。
“但你说谁不考虑个人利益,那也是假的。”他笑称。不久前,中影集团找到他,要将三明医改拍成电视剧,剧本、演员、资金都准备好了,詹积富给剧组提了一个要求,“不要找一个演过坏人的演员来演我”。
行就行,不行就不行,建立纠偏机制很重要。所以三明医改能多次摸石头过河,能形成成熟的经验做法。
(感谢杨燕蓉、张广炳、颜婷婷、吴爱农、刘春等为采访提供的帮助,刘明、王森对本文亦有贡献。部分内容参考:王春晓《三明医改——政策试验与卫生治理》及《八点健闻》《新京报》相关报道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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